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東谷贅言 (明)敖英

  古者士大夫老而明農,日坐里門以訓其鄉之子弟,予往時奔走名途,竊有此志焉。及得請東歸,已成勃窣翁矣。里門之役莫償初志,乃閉關習靜,以送殘齡。門生故舊時來相過,情話之餘,或相與評論古今天下事,而一得之愚,又不覺吐之,逐日札記,加潤色焉。有長者誚予曰:「子於此時,宜游心忘言之天,顧猶喋喋乃爾,非贅邪?」予曰:「然哉然哉!」夫懸疣者贅也,身有之,心固丑之,而況人乎?然非疾痛害事也,欲決而去之又不忍,言之贅也亦然。自今以後,當奉長者之教而謝筆硯,其業既札記之者,命兒輩藏之,以俟稗官氏采焉。不然,以俟家人障牖之需可也。

嘉靖己酉夏四月既望東谷敖英識。

卷上

  孝子忠臣,代固有之,惟子能合父心,惟臣能合君心者,為難能也。蓋有之矣,不多見也。是故執友窮乏,濟以麥舟,范忠宣公之心即父之心也。河東未平,不望使相,曹武惠王之心即君之心也。

  古之君子所為,後之君子亦有不敢思齊者,豈以其所為未善耶?抑所見不同不必踐跡也?是故柳下惠覆寒女,魯男子不敢學之也。程伊川祭始祖,朱晦翁不敢行之也。

  或告予曰:「有孝子某者,鄉人稱為君子也,業遇恩例以孝名受覃霈,頃因割產,與兄鬩牆。」予曰:「為孝子而薄天倫,則其所謂孝者豈其然乎?吾聞惟孝友於兄弟,未聞不友而能孝者也。是故克段於鄢者,不及黃泉誓不見母;蹀血玄武門者,環兵海池震驚若翁。」

  古來固有凶人一變而為吉人者,亦有清流一變而為濁流者。噫!罔念克念,其機在我而由人乎哉?是故周孝侯惡少也,斬蛟伐虎,遂立功名。永貞八司馬皆茂材異等也,乃朵頤叔文之鼎,而萬事瓦裂。

  人有恆言,霜降水涸,涯涘乃見。諺曰:「若不同床臥,安知被裹破?」蓋朋之盍簪,誰無情誼?必要其終,然後見君子小人之用心。昔東坡謫海南,故人巢谷,年已七十三矣。自蜀往唁之,死諸途,予於此見君子交誼之真也。伊川編管涪州,或諷其故人邢恕救之,恕曰:「便斬程頤萬段。恕亦不救。」予於此見小人反覆之情也。

  壽五福之一也,得之者有幸不幸焉。彼得壽以成名者幸也,得壽以敗名者不幸也。雖然,壽何負於人哉?人負壽耳。是故申公年八十餘而應聘,使其先數年而死,則為治不在多言之對,不登漢史矣。夏貴七十九而降元,使其先數年而死,則忘君事仇之恥不穢《宋史》矣。

  古之奸雄巧於用術,往往神出鬼沒於至深至險之際,自以為算無遺策也。殊不知天不容偽,祗自斃焉。是故蘇秦能報刺客之仇,而不能逃其匕首之害。呂不韋能匿祖龍之胎,而不能免其遷蜀之謫。

  古之權臣跋扈,必陰藉名儒為之宗主,毅然復古之禮文以厭群志,然後乃敢行大事彼名儒者,冒昧依附,欲資其勢而行其志,不知當其時國事且日非矣。禮文雖復古何補哉?是故西京郊社之禮,至王莽輔政而後定,劉歆主之也。東京宗廟之制,至董卓入朝而後定,蔡邕主之也。

  潘良貴為諫官,殿上叱侍郎向子甄;王公度為諫官,門上毆死指揮馬順。嗚呼!於此見二公忠憤之氣,可謂雄於九軍矣。然竊有說焉。子甄奏對支離,封皂囊而論列可也。何必叱之?馬順之罪固在誅絕之域,請歸之司寇以征刑書可也。何必毆死之?夫尊客之前不叱狗,而投鼠且忌器也,況法宮何地?乃徑情如此,殊駭觀聽,非所以尊朝廷也,不可以為訓。

  唐憲宗以節度使王鍔帶宰相之銜,李藩以筆塗詔,而附奏曰不可。宋貞宗以劉美人為貴妃,李沆引燭焚詔,而附奏曰不可。嗚呼!二公可謂能執大臣吁咈之義矣,然竊有說焉。古者人臣不敢齒君之路馬,孔子過君虛位,必勃然變色。蓋敬君之禮固當然者,況詔王言也?而輒塗之,而輒焚之,可乎?向使天子震怒而不吏議,則不敬之罪,二公將何詞以自解?大抵寶臣居密勿之地,君有過舉執奏可也,塗詔不可也,焚詔不可也。張忠定公守成都日,合軍大閱,始出城,眾皆羅拜呼萬歲,公亦下馬東拜呼萬歲,復攬轡徐行,眾不敢嘩。夫軍士擁郡將呼萬歲,是無君也。無君根於怨望也,而怨望之來,豈一朝夕之故哉!公胡不能炳幾銷釁,直待其嘩焉?而後靖之亦晚矣。向非公之忠誠,有以厭服其邪志,吾恐嵩呼不已,必至黃袍加身,黃袍加身則成騎虎之勢,而劍閣玉壘之區,人心搖矣。當其時公將何辭以聞天子而謝天下?

  韓魏公經略西事,開府延安,夜有賊攜匕首至臥內。公曰:「可取吾首去。」賊曰:「得公金帶足矣。」遂取金帶而去。或曰:「賊夏人遣來也。」予於此見公倉卒應變,而辭氣不攝,神氣不亂,非養之凝定能爾耶?雖然,昔楚師圍宋,華元夜入楚軍,登子反床以劫盟,君子固病其將略之疏矣。公也鎖鑰西郵,又非子反懸軍之比,重門擊柝,虎旅宵嚴,而刺客奸人胡為乎來哉!意者,公於週身之防,曾未之虞耶?幸而賊有鋤麑之悔,不然武元衡之禍作矣。則夏人得志,西事其憂哉!

  或問孟子言孔子成《春秋》而亂臣賊子懼,獨不言君父懼者何也?予曰:「《春秋》之義,莫大於尊君父,討亂賊。」夫亂賊既討,則聖人之斧鉞在春秋,而後死者懼而君父尊矣,君父尊則君父慶矣。奚懼哉?嘗觀古來固有君而不君,父而不父者矣。忠臣孝子之心,以為君父天也,天可逃耶?是故西伯不怨羑里之囚也,申生不怨新城之死也。又嘗觀古之君子,傷一代人倫之變,亦未聞罪人君父者。是故湯武奉天討誅獨夫而巢伯不罪桀也,夷齊不罪紂也。桃園之變,董狐不罪靈公也。棠姜之禍,南史不罪莊公也。知此則知孟子不言君父懼者,所以存萬世之防也。嚴哉!

  史魚盡死後之忠,郗嘉寶盡死後之孝,此忠臣孝子之苦心也。會子曰:「死而後已,不亦遠乎?若二子者,死猶未已乎?」

  人莫不有死也,惡之欲其死者,眾人之情也。愛之欲其死者,君子之心也。夫既愛之矣,又欲其死何哉!蓋所愛有重於死者,先民有言,綱常九鼎,生死一毛,是故南霽雲被執而未死,張睢陽大呼男兒以速其死,文丞相被執而未死,王鼎翁作生祭文以速其死。

  古之烈士,不肯欠人一死,蓋烈士尚奇節,故於同志者有偕死之義焉。脫不得已而先死,則後死者心即許之,他日事濟當以一死下報故人。夫心之許,心之盟也,心既盟矣。若負幽冥,山川鬼神其可欺乎?此古人所以重心許之盟,而執牛耳之盟次之,是故羊角哀不肯欠左伯桃一死,陳嬰不肯欠公孫杵臼一死,乃若范質、王溥欠周世宗一死,而宋太宗薄之。

  秦穆公用孟明,而殽之役彭衙之役皆敗績,終焉伐晉,晉人不出,封殽屍而還。左氏美穆公曰:「遂霸西戎,用孟明也。」愚意不然。兵凶戰危,豈人君歷試主將之具哉!況孟明喪師辱國,穆公不能用鉞,是失刑矣。又不替之,不亦過乎?且茅津既濟,兵刃未接,何功之有?夫秦之所以能霸西戎者,以累世富強也。左氏乃歸功於敗軍之將,不亦誣乎?初穆公因杞子以襲鄭也,蹇叔業諫之矣。使穆公能用其諫,則秦師不東也,三軍不暴骨也,秦誓亦不必作也。左氏乃不賢蹇叔而賢孟明,不亦左乎?

  《莊子》曰:「伯玉行年五十,方知四十九年之非。」又曰:「伯玉行年六十,而六十化。」予曰:「信斯言也。」伯玉四十九年以前真冥頑不靈,全不知非矣。設使若顏子短命而死,則終身不知非矣。若然,何以為伯玉?且夫子天縱之聖也,必待行年七十始從心所欲,化何遲哉!若伯玉六十而化,又先於夫子十年,可謂賢於夫子遠矣。豈其然乎?雖然春秋列國大夫之賢無逾伯玉者,然則賢伯玉者奚稱哉?予曰:「夫子嘗以君子出處稱之矣,其使者嘗以欲寡過不能稱之矣。靈公夫人又稱其不以昭昭申節,不以冥冥墮行矣。」

  或問長幼之序,專序齒耶?不專序齒耶?予曰:「兄弟之長幼序齒也,伯叔侄之長幼不序齒也。」蓋伯叔雖孩提尊也,侄雖髦夫卑也,何也?分重於齒也。同父之兄弟亦有不序齒者。立子以嫡不以長,紂弟也而為君,微子兄也而為臣,何也?嫡重於齒也,同母之兄弟亦有不序齒者。周公弟也為王塚宰,管叔兄也有土而無官,何也?命官以德,德重於齒也。宗族鄉黨亦有不序齒者。一命齒於鄉,而再命不齒,再命齒於族,而三命不齒,何也?命重於齒也,為師為弟子亦有不序齒者。韓子曰:「生乎吾後,其聞道也亦先乎吾。吾從而師之,吾師道也。」故王通十五,教授河汾,其弟子有白首北面者,何也?道重於齒也。

  或問歷代君臣之義,予曰:「有一統之君臣,有革命之君臣,有列國之君臣,有舊國之君臣,有敵國之君臣,有先世之君臣,有亂世之君臣,有華夷之君臣。」《詩》曰:「率土之濱,莫非王臣。」孔子曰:「天無二日,民無二王。」莊周曰:「君臣之義,無所逃於天地之間,此一統之君臣也。」《詩》曰:「商之子孫,侯服於周,殷士膚敏,裸將於京,此革命之君臣也。」百里奚虞人也,而臣於秦。伍子胥楚人也,而臣於吳。他如晉大夫韓厥封齊君亦稱臣,魯大夫平子對晉君亦稱臣,此列國之君臣也。禮為舊君服齊衰三月,故樂毅燕臣也,而奔趙,趙謀伐燕,毅泣而不肯同謀,此舊國之君臣也。吳蜀魏晉皆稱帝也,而劉禪降魏,孫皓降晉,此敵國之君臣也。張良以五世相韓而報秦仇,陶潛以曾祖為晉宰輔而不肯事宋,此先世之君臣也。馬援遨遊二帝之間,其言曰:「當今非但君擇臣,臣亦擇君耳。」此亂世之君臣也。胡人金日磾而臣於漢武,漢將李陵而臣於匈奴,此華夷之君臣也。然則君子處此,將安適從?王蠋有言,忠臣不事二君,此其律令也。

  或問第五倫曰:「公有私乎?」對曰:「吾兄子嘗病,一夜十往,退而安寢。吾子有疾,雖不省視,而竟夕不眠。若是者豈可謂無私平?」予謂子之與侄,親親固有自然之殺,倫也乃以愛侄不如愛子為私誤矣。信斯言也,必愛無差等,然後為公乎?是墨道也。且吾聞之,父為子綱,而不為侄綱;父為子隱,而不為侄隱;父名子而不名侄,父冠子而不冠侄,父醮子而不醮侄。有爵位也,立子以嫡,立嫡以長,而不立侄,考終命也,治命亂命,命子而不命侄。凡若此類,皆一本也,皆天也,非人也。皆公也,非私也。欲比而同之,是二本矣。而可矣?或曰:「然則視侄當如塗人乎?」予曰:「不然。兄弟之子猶子也。觀馬援戒兄子嚴敦之書,韓昌黎祭十二郎之文,固當撫之以恩,教之以義矣。」

  或問人有恆言慈父敗子,然則父可不慈耶?予曰:「不慈則不父。」《傳》曰:「為人父止於慈。」止之雲者,無或過也。過於慈則溺愛不明,故敗子必也。有義方乎?義方主嚴,過於嚴則傷恩,君子不忍,子之無良也寧傷恩。雖然,陶靖節非無義方者,五男兒皆不好紙筆何耶?此之謂教亦不善者也。韓文公、朱文公皆蚤孤也,皆卓然命世,何義方之聞耶?此之謂豪傑之士,雖無文王猶興者也。

  石碏教子以義,其子厚不從,而甘心為逆黨。陳萬年教子以諂,其子咸不從,而卓然為名臣。噫!子之不系世類也如此哉!

  程太中夫人曰:「子之不肖,皆因母蔽其過而父不知。」予謂婦人之仁過於姑息也,其敗子也恆多。

  或問孝子廬墓禮歟?予曰:「此孝子不忍捨親之心也,古禮無之也。」古禮親喪居倚廬,倚廬者,倚木為廬於中門之外,東牆之下,不楣不塗也。既虞則柱楣塗廬矣,既練則捨外寢矣。曷嘗有廬墓之制哉?然則桐宮之徂,非廬慕耶?予曰:「密邇先王,其訓伊尹之志也,非太甲之心也,蓋倚廬常也,桐宮變也。」

  或問君親有疾,禱於鬼神以求福,有是理乎?予曰:「古人有行之者矣。昔武王弗豫,周公禱於三王,求以身代。庾黔婁因父疾篤,禱於北辰,求以身代,是皆臣子迫切之至情。夫豈索之茫昧者哉!且病者臥榻,奏藥罔功,其心皇皇,惟冀鬼神陰佑之。一聞有禱,躍然快心,或若起之,而疾或蘇矣。況感應之理,又有不可誣者,是則禱雲,禱雲庸非佐助醫藥之一術乎?母執曰:「死生有命,不可禱也。若自身有疾,執焉可也。」

  古人奉父母遺體,無不用其潔者。故發必沐,面必颒齒必漱,手必盥,身必浴,足必洗,蓋以遺體者,親之枝也,敢不潔乎?不敢不潔,況敢虧焉辱焉,以忝其生乎?嘗怪嵇叔夜一月不梳頭,陰子春半年不洗足。柳宗元一騷皮膚,塵垢滿爪。三子者,皆名士也,奉親遺體,當不潔如是耶!

  古制父喪,斬衰三年,父在母死,齊衰期,父卒齊衰三年,蓋以父母猶天地也。母服不斬不三年者,此天尊地卑之父也,故厭之也,殺之也。我朝制服,父母皆斬衰三年,無厭也,無殺也,蓋以母氏劬勞之苦尤勤也。妾有子而死,其子亦斬齊三年,不以父與嫡母在而厭也,而殺也。此聖朝所以教天下之孝也,所以達孝子之志也。

  孝子禁服內生子,考之經傳,未見明訓,蓋自桐門右師譏然明始也。歷漢唐宋元,此禁尤嚴,我朝則無此禁矣。嘗莊誦《孝慈錄》御制序文,其中有曰:「禁服內生子,不近人情,故《大明律》無服內生子之條。」嗚呼!此聖明所以緣人情而立法也。類如此。

  近年江東有朝士服內生子,反誣其妻與外人通,其妻自縊死。湖南有老儒服內生子,乃沉之江中,遂絕嗣。此皆不知本朝無服內生子之禁也。

  五倫言父子有親,不言母何也?統於尊也。家人卦以父母為嚴君,則兼言之矣。自古稱大君為天子,而不言地,何也?統於尊也。西銘以大君為乾坤之宗子,則兼言之矣。

  唐玄宗為長枕大衾與五王同寢,可謂友愛之篤矣,竊以為非帝王之友愛也。夫帝王之友愛,不藏怒焉,不宿怨焉。親愛之也,富貴之也,未聞同衾枕而寢者也。且古者父子不同宮,況兄弟乎?宮且不同,況寢乎?同寢者惟伉麗則然,若兄弟裸裎於一榻之上,展轉反側之際,能無褻乎?昔韓昭侯與棠溪公謀事,夜必獨寢,慮夢言漏於妻妾也。玄宗之於五王誰無私曲?萬一夢而漏焉,則噬臍何及?然則寢之不同不猶愈乎?或曰:「玄宗忍人也,三子無罪一日殺之,則同寢之愛,豈誠於五王者哉!」予曰:「不然。論玄宗者當論始終。蓋靡不有初,鮮克有終者,玄宗之心也。故始焉愛五王者心之天也,終焉殺三子者心之人也,其君天下也亦然,故開元治也,天寶亂也。」

  尊卑分也,強弱勢也,輕重時也,時乎分重則勢輕,故楚子強也不敢窺衰周之鼎也。時乎勢重則分輕,故昭公君也不能抗意如之逐也。

  自古天下事,君子成之,小人壞之。雖然亦有不其然者,君子功業蕭條,不足以對蒼生之望;小人能行好事,亦可邀人心也。是故殷浩、房琯皆萬夫之望也。山桑陳濤斜之役,皆一敗塗地,而智勇俱困。秦檜奸臣之雄也,當金人立張邦昌之日,仗義抗詞,請立趙宗,就執不屈,而清議壯之。

  以眾君子攻一小人,事機不密,猶或難之,況君子寡而小眾乎?此陳蕃、竇武所以起黨錮之禍也。以君子之寡,攻小人之眾,為力固難矣。況以孑孓負乘之小人,而攻累世膠固之小人,不尤難乎?此李訓、鄭注所以成甘露之禍也。

  古之君子,其立身行已,苟一節孤高,足以洗濯污習,其他嘉言善行,雖不盡傳,可以無遺憾焉。其立言也,苟一篇撰述,得罪名教,即其平生著書滿家,將焉用之?是故稱楊伯起者,以其辭暮夜之金也;薄揚子雲者,以其獻美新之文也。

  朋友責善,古之道也。門弟子責善于先生長者,亦猶行古之道也。夫豈操戈入室者比哉!是故羅一峰勸李文達公辭命以奔喪,羅圭峰勸李文正公引年以遜位。

  小人之交,外親而內疏,始合而終叛;君子之交,則內外始終一也。故君子無黨,小人無朋,君子無賣友之心,小人無久要之信。

  或問人有恆言妻乘夫何謂也?予曰:「乘之為言馭馬之名也。六轡在手,罄耶控耶?皆如所欲,曷敢有越志哉?艷妻悍妻之乘夫也亦然。」或曰:「甘心受乘者惟懦夫愚夫,則然彼英武之夫肯爾耶?」予曰:「不然。彼單騎出走,入山谷二十里而終夜不返者,非英武之夫耶!蓋受其乘也習矣。且柰何哉?」書曰:「牝雞之晨,惟家之索。」言乘夫者凶也。大抵骨肉厲階,房帷烈禍,皆起於茲,非凶而何?

  元世祖欲盡殺漢人,以中國為牧馬草場,賴耶律楚材諫而止。予曰:「華夷天所限也。元人逆天,欲滅我華夏而夷之,其一念之毒,上通於天,是諫也,天贊之也。」昔劉定公睹雒汭安流而思禹功曰:「微禹吾其魚乎?」予亦曰:「微耶律文正王吾其馬乎?」嗚呼危哉!嗚呼幸哉!

  董公發義帝之喪,紀信代漢王之死,周苛烹項羽之鼎,論開國之勳,三子當與山河帶礪之誓加恤典焉可也。胡為殿上論功之日,曾無一言及?此漢真少恩哉!

  張巡、許遠,孤忠大節無可間然者。奈何當時於巡也,猶議其殺妾之忍;於遠也,猶議其分守之壼先陷,不有李翰之表,昌黎之文,則後世惑焉。作史者論唐褒忠之典,有遺恨焉者以此。嗚呼!此其所以終唐之世,不能鼓河北忠臣義士之氣也。宜哉!

  或問立子以嫡不以長,立嫡以長不以賢,斯禮也。果通萬世之義乎?予曰:「此經也,而有權焉。非聖賢誰其達哉?」泉齋邵公有曰:武王賢非長也,立而興周;微子賢非嫡也,廢而亡商。」嗚呼!此達權之所以難也。

  水覆舟航,人不怨水;火焚室廬,人不怨火;食傷脾胃,人不怨食;色蠱元精,人不怨色。四者之害,果物之咎耶,抑御物者之咎耶?是以君子貴自怨自艾。

  凡行事覺得本心有不安,則人心必不悅,甚則怨,怨則仇,仇則或敗乃公事,故君子謹始慮終。慮終者,慮其敗也,能慮敗者不敗。

  凡立志不可持兩端,兩端交戰於胸中,則誠為之幾。義利之辨,君子小人之界限,終是把捉不定,而上達者難哉!昔桓溫嘗言不能流芳百世,亦當遺臭萬年,是固兩端交戰之病,畢竟成就何如哉?

  或問鈍,予曰:「有天之鈍,有人之鈍。心求通而未得,口欲言而未能,鈍之命於天者也。大辨若訥,大巧若拙,鈍之習於人者也。夫君子之處世也,敏於天者必求鈍之。君子之為學也,鈍於天者必求敏之。敏其鈍者,困心衡慮不冥頑也。鈍其敏者,藏鋒斂鍔不揮霍也。不冥頑者,不自棄也。不揮霍者,不自傷也。」

  莊子曰:「庖人雖不善割,屍祝不越樽俎而代之。」予謂屍祝代庖,是出位也。彼庖之不善者,匪用為德,且將疑其病己而銜之矣。知此說者處朋友寮寀之間,因事納忠以匡不逮者,尚慎旃哉!

  嘗見《極余錄》中有曰:「稱人之善或過其實,不失為君子。揚人之惡,或損其真,寧免為小人。」予謂此語,可為善善長惡惡短之註疏也。

  潛溪宋太史歸田之日,銘於楹曰:「積丘山之善,尚未為君子。貪絲毫之利,便陷於小人。」嗚呼!吾輩當念之哉!

  揚子雲曰:「高明之家,鬼瞰其室。」或疑斯言也幾於怪。予曰:「害盈福謙,鬼所司也。高明氣焰之家,其惡易盈,鬼實瞰之,將以降之百殃。此固感應自然之理,無足怪者。」雖然,必瞰於室何也?予曰:「凡欺天罔人之惡,多萌芽於暗室之中,以為人莫我知也。殊不知冥鑒孔昭,恆在茲哉!」雖然,不瞰尋常百姓之家何也?予曰:「尋常百姓之家何惡之能為?若概而瞰之,鬼之威靈不亦褻乎?蓋嘗征之人事,朝廷遣使巡天下,惟督察強宗豪右之惡而震罰之,曷嘗問賣菜傭耶?知此則幽明一理,夫復何疑?」

  人有恆言,破家縣令,滅門刺史。予謂此言強宗豪右當常誦之,庶幾不敢作奸犯科也。為龔黃卓魯者,不可自誦此言也。夫破家滅門,豈盛德事哉!豈盛世事哉!

  廬山之麓,有老儒杜了翁,被服造次必於儒者,或勸之從陽明子講道。了翁曰:「吾聞聖人之道在《論語》,某於其中『言、忠、信、行、篤、敬』六字敏求之,四十餘年未之有得,又惡乎講哉?」或曰:「道豈言行盡耶?」了翁曰:「吾聞言行君子之樞機,榮辱之主也。又聞言行君子之所以動天地也,若外言行而講道,某不願聞也。」他日陽明子聞之,歎曰:「不可謂深山窮谷無人。」

  曹月川,洛中名儒也。里中嘗有二叟訪之,留飲,一叟劇談勢利,紛華口吻,津津如海夫逐臭;一叟沉默寡言,少焉略談及尋幽弔古之事,真想蕭然。飲罷,或問優劣,月川曰:「一叟是黑風暗雨胸襟,一叟是青山白雲胸襟。」

  番禺陳兩峰先生,白沙高第也。來尹清江,予為諸生,獨蒙與潔。一日侍幾杖,請問古人作文之法。兩峰曰:「《論語》是夫子短文章,《系辭》是夫子長文章。《孟子》七篇,是斬釘截鐵,雄辯文章。子潛心而求之,則機杼在焉,經緯在焉,山龍華蟲黼黻在焉。竊以為萬世作文之法,無逾此者。」

  自暴自棄,下愚之所以不移也。不囿風氣,不染習俗,上智之所以不移也。然均一上智也,造詣殊途,亦有不能變而一之者。是故伊尹之任,不能變為伯夷之清;伯夷之清,不能變為展禽之和;孟子之嚴毅,不能變為顏子之純粹。河南程氏兄弟皆賢也,伊川自以為不及家兄。眉山蘇氏兄弟皆賢也,東坡自以為不及舍弟。

  晏子曰:「古者飲酒,周觴五獻,過之則誅。」漢法三人以上無故群飲酒者,罰金四兩。宋法夜聚飲酒而曉散者,坐死罪。皆所以嚴酒禁,防酒禍也,皆祖酒誥執拘歸殺之意也。我朝無崇飲夜飲之禁,視漢詔賜酺五日之澤不尤汪濊乎?

  或問奸人與小人何以異?予曰:「敢於為惡而無忌憚者,小人也。有為善之名,終無為善之實;有為惡之心,初無為惡之跡者,奸人也。斯人也,從君子則君子愛之,從小人則小人愛之。彼奴顏婢膝,昏夜乞哀,奸之柔者也;口蜜腹劍,深情厚貌,奸之庚者也。奸之柔者,志在於希寵,奸之戾者,志在於毒人。」

  或問古者諸侯死社稷之義何如?予曰:「諸侯之社稷受之天子,傳之先君,不幸事勢危迫,當效死守之義也。然而有權焉。」古公不死社稷而遷岐山,勾踐不死社稷而棲會稽,卒能基王業,恢霸圖,何必死?唐玄宗荒淫之君也,豈達權哉!漁陽之變,棄社稷而西巡,幸而前星干蠱,不失舊物。宋欽宗當金兵壓境之日,誤執諸侯死社稷之義,乃舉族北轅,遺恨千古。究原而論,誤飲宗者何栗也?誤何栗者李綱也。先儒陳瑩中又曰:「靖康之役,景德之役誤之也。」蓋景德之幸,遼人未過河也。靖康之不幸,金人過河也。

  我朝國勢之尊,超邁前古,其馭北虜西蕃,無漢之和親,無唐之結盟,無宋之納歲幣,亦無兄弟敵國之禮,其來朝貢,則以恩禮待之。其朝鮮、安南、琉球、日本、占城、暹羅、滿剌加諸國,烏思藏、童卜韓、胡奴兒於諸司,朵顏,赤斤、阿端、卜剌罕諸衛,奉法尤謹,朝廷待之,恩禮亦有加焉。嗚呼,盛哉!

  故舊中有罹橫逆者,或教之自反,或勸之不校。予曰:「顏子犯而不校者,恕人也。孟子三自反者,責己也。君子與其恕人也,寧責己。夫顏子豈忘責己者哉?夫子嘗稱其有過未嘗不知,知之未嘗復行,若顏子不能責己,安能自知其過而不遠復哉?」

  或問霍嫖姚不學兵法,岳武穆不閱陣圖,帥師者可法之乎?予曰:「有二公之將略則可,否則否臧凶矣。夫兵猶醫也,醫之良者未有不用古方者,但變通之機自有神妙。」

  蘇老泉曰:「龍逢、比幹不得為良臣,無蘇秦、張儀之術也。蘇秦、張儀不免為遊說,無龍逢、比干之心也。故龍逢、比干吾取其心,不取其術。蘇秦、張儀吾取其術,不取其心。」予謂信斯言也。歷代忠臣義士,殺身成仁者,皆謂之無術可乎?夫蘇秦、張儀之術,狙詐之術也。老泉乃以之責備龍逢、比干,何淺之待忠臣哉!殊不知邪正不兩立,有龍逢、比干之心者,決不肯為蘇秦、張儀之術;有蘇秦、張儀之術者,決不能存龍逢、比干之心。故黃河之源不揚黑水之波,桃李之根不結松柏之實。

  陳龍川曰:「孝弟忠信,常不足以趨天下之變。才術辯智,常不足以定天下之經。」予謂此言以之論漢唐以下人物則可,以之論漢唐以上人物則不可。何者?湯武之征伐,趨天下之變者也。謂湯武非孝弟忠信可乎?伊周之立訓,定天下之經者也。謂伊周無才術辯智可乎?蓋龍川之志,欲整兩漢兩下,庶幾見三代之英,宜其言如此。

  或問律設大法,禮順人情,漢循吏卓茂有是言也。今欲執法,則人情拂矣。欲順人情,則法廢矣。二者將安取衷哉?予曰:「法之執者,當於其大而小者可宥也。人情之順也,當於其小,而大者不可恕也。乃若宥過無大,刑故無小,此又古人原情立法之深意,不可因漢人之言而或差池。蓋過者無心之犯也,雖大可宥;故者有心之犯也,雖小必刑,司刑者其慎哉!不然宥大過不免有故縱之失,刑小故不免有深刻之愆。」

  或問我朝定律,於情法何如?予乃作而歎曰:「至矣哉我朝之律,可謂情與法並行而不悖者也。」如十惡不原法也,八議末減情也。干名犯義者法也。得相容隱者,情也;自首免罪者,情也;猶追正贓者,法也;罪有加者,法也;有減者,情也;有從重者,法也;有免科者,情也。凡法之所在而不姑息之者,義之盡也。凡情之所在而必體悉之者,仁之至也。此我朝所以忠厚垂統,而社稷靈長終必賴之。

  或問初入仕途,讀律當心何者為先?予曰:「先讀治己之律。」若不能律己,而遂律人,難哉!如出入人罪,故禁故勘平人,決罰不如法,老幼不考訊之類,皆治己之律,宜書座右,奉以周旋。不然吾恐巨室或議其後矣,不然吾恐當路或殿其課矣。

  或言先儒謂元結《中興頌》,其末言大業而不言盛德,有美刺之風焉。予曰:「不然,頌體有美無刺,若兼美刺,非頌體也。」觀詩中有曰:「盛德之興,山高日昇,何嘗不頌德哉!」昌黎《平淮西碑序》中只詳序諸臣平蔡之功,至詩結尾,乃以「明斷」二字歸美天子。大抵名家作文,自有體格。

  古人祠堂,或祀木主,或祀小影,程伊川、朱晦庵以主,司馬溫公、呂東萊以影,蓋主者神之棲也,影者神之像也。我朝劉文安公不用主不用影,止用一鈾,大書三代考妣之靈,此又是一見也。

  古人重問疾弔喪會葬之禮,忠厚之風也。宋南渡以後,重新婚生子壽旦落成,有慶賀焉,有彌文焉,其侈靡之風耶。

  揚文節公,別號誠齋,朱文公亦否之,蓋以誠者聖人之事,豈宜以誠自居?曾南豐修家譜,自以先世乃曾點之派,歐陽文忠公亦否之,蓋以遙遙華胄,將誰欺乎?是以君子不可不慎也。

  崔後渠曰:「小人其心,君子其飭,故張商英忤蔡京,溷黨籍矣;異端其學,聖賢其名,故張無垢師宗杲廁儒林矣。」予謂後渠之言似有所指,其借秦之論耶!

  古人稱先生,尊辭也。稱父兄亦曰先生,故朱子曰:「先生父兄也。」漢人單稱先,亦尊辭也。顏師古曰:「先猶言先生也。」故《梅福傳》有曰:「叔孫先非不忠也。」漢人單稱生,亦尊辭也。顏師古曰:「生猶言先生也。」如賈生、董生、休生之類是也。宋人稱先生加老焉,尤尊辭也。如劉元城稱司馬溫公是也,其筆之於書亦自《元城語錄》始也。

  泉齋邵公曰:「學古而議事不以制,猶不學也。」予按所謂制者,時王之法也。聖人所以憲章文武者以此,漢儒所以練達朝章者亦以此。近時士子,專於博古,而略於通今。聞泉齋之言其有激乎?

  宋南渡,詔市牛筋五千斤。李椿奏曰:「一牛之筋才四兩,是欲屠二萬牛也。」遂止。予觀此奏,不以和買擾民為言,只以戕害許多牛命為言,而不忍見其觳觫之狀,宛在目前,此其所以能感悟君心,而諫易入也。